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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7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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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7 章

夏天總是吃燒烤的最好日子,鞍城幾個燒烤城如火如荼,大家都喜歡攜家帶口,呼朋喚友地出去找個小桌子吃燒烤。

大部分的店雖然只幹夏天,但利潤非常可觀,最火的店甚至能到七位數。同樣,所需要的幫工也不少,很多都是打暑假工的學生或者早早輟學的年輕人,他們其中大部分人吃不了後半夜打樣的苦,沒有什麽穩定性,幹兩個月已經是長的了。

在這群人裏,有一個人不怎麽顯眼,面容倒是有點年輕,但是鬢邊有幾根白發,看上去也沒有年輕人的精神氣,讓人摸不透他的年齡。他總是低眉順眼,灰撲撲的,沈溺在人群裏不會讓人多看一眼。

端上桌的一句“慢用”,幾乎是他一天說的所有話。

繁忙的一晚結束,老板在前臺算著賬,店裏的服務員已經走得七七八八,只剩下那一個男人在拖著地。

他不厭其煩地把每一個死角打掃的幹幹凈凈,全神貫註,臉上的神色似乎是他在擦一塊什麽璞玉。

連老板都有些看不下去,說:“霍哥,你也早點去休息吧,已經很幹凈,不用再拖了。”

霍令宇搖搖頭,他在某些方面認著死理,有些許的強迫和焦慮。這只是他紓解的方式。

剛子,也就是老板終於算完了賬,叫著霍令宇搬了兩個板凳到門口吹涼風。他遞給他一支煙,動作就像高中時候的那樣。

霍令宇搖搖頭,沒有接,“我早就戒了。”

剛子發福了不少,中年男人不是瘦骨嶙峋就是大腹便便,從事餐飲業的尤其如此,而他成功邁入了後者。他自己倒是收回來點燃了,擠擠眼睛:“你對象讓你戒的吧,要不然你說戒就戒?”

真是一猜一個準。

霍令宇倒沒有正面回答:“你老婆不是不讓你抽煙嗎?你還偷偷摸摸地抽。”

剛子二十出頭的時候就扯了結婚證,老板娘也在店裏幫忙,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,只是今天回娘家了,這才讓剛子有可乘之機。

他訕訕笑道:“偶爾來一口也沒什麽,循序漸進嘛!她主要是煩煙味熏著孩子。”

剛子有對雙胞胎女兒,上幼兒園,一個比一個文靜,第一次見到霍令宇的時候躲在她媽媽身後怯懦地叫了一聲“霍叔叔”,根本不像她爸爸逃課打架的樣子。

霍令宇回到鞍城以後,第一個碰見的就是剛子,恍若隔世,如今的老同學早已結婚,有車有房,妻女和睦,有了一個自己的小家和事業。而他身無分文,居無定所,甚至精神恍惚,連下一頓飯在哪還不知道。

出於高中時期濃厚的同學情誼,剛子讓他在自家店裏幫忙,算是收留。至於曾經意氣風發的霍令宇怎麽搞成現在一副死氣沈沈的樣子,霍令宇沒說,他也沒有問,畢竟大家也不是小孩子,不非得需要一個合理的前因後果。

本來剛子還想讓他住在自己家裏,但是霍令宇思來想去覺得他家裏畢竟有兩個不過幾歲的女孩,實在不太方便,於是幹脆在店裏住下,幾張桌子擦幹凈拼在一起,剛子老婆給他找了一套幹凈的被褥,就算是一張床。

霍令宇不嫌棄,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很知足。

吃住都在店裏,花銷自然少,而且霍令宇不出門,就算出門基本也不買什麽東西。剛子也沒有少給他工資,讓他在鞍城能短暫地立足下去。

回到鞍城的第一個星期,他向剛子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,自己去縣醫院的精神科掛了個號,拿了不少的藥,每天都要吃一大把。他設了鬧鐘,定時定量,宛如一個設定好的機器一樣逼著自己去吃。

吃不下去,他就鼓勵自己硬塞。情況不能再繼續惡化下去了,沒有人能救他,他想自己救救自己。

事已至此,先活下去吧。

霍令宇由衷地感慨:“你現在過得挺不錯的。”

“我也覺得很滿意,人來這世上,不就是有一個小窩嗎?”剛子撓撓頭,“說實話我沒想到自己能娶到一個好老婆生一對可愛的女兒,起碼咱上高中的時候我沒那麽想過,那時候混過一天算一天,哪有那麽多規劃。走一步看一步,回頭看才發現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。”

霍令宇自從家裏出事之後就開始奮發圖強了。用頭懸梁錐刺股來形容也不為過,逐漸跟那群狐朋狗友斷了聯絡,沒事就往老師的辦公室跑,厚著臉皮問一些最基礎的問題,有的時候問題實在過於簡單,難免少不了一頓罵,但霍令宇怎麽罵也罵不跑。

慢慢成績就那麽上來了。一年多過去,因為基礎確實有點差,再加上備考時間不多,霍令宇上了一個普通本科,但是他已經非常滿意了。

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些一點就通的學霸,不是李行簡那樣的天才。

高考的時候剛子考了一個不太好的學校,索性直接在社會上混了。什麽臟活累活都幹過,老婆也是打工的時候認識的,最後小夫妻湊錢開了家燒烤店,起早貪黑,掙的都是辛苦錢。

人生就是充滿意外,充滿未知數,說不定下一個拐角又柳暗花明,雖然可能不是自己期望的道路,但也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。

李行簡那樣宛如機器一樣,規劃自己的完美人生,也許從一開始就便錯了。哪有人生是十全十美,處處符合心意的呢?

霍令宇又跟剛子聊了一下同學們的近況,發現大部分的同學去了大城市闖蕩去了,畢竟鞍城也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縣城,就業機會和各種福利跟大城市比相形見絀,大家都在往外跑,往經濟發達的地方去。

剛子說:“其實有的時候跟他們聯絡,我也很羨慕能留在大城市的人。一直待在鞍城沒出去過,感覺有點像井底之蛙。”

霍令宇搖搖頭,他可太有發言權了,“生存壓力不是一般的大,其實有很多人想回來也回不來,想休息也不敢休息。還是你現在的生活安寧,老婆孩子熱炕頭,他們也會羨慕你的。”

他說的很真情實感。

剛子抖了抖煙灰,火星掉落在磚縫裏,“總之,別人的生活就是比自己的要好。”

兩個人一起笑起來。

突然剛子的手機響了,他看了一眼來電人,急匆匆吐出嘴裏的煙霧,把煙頭往地上摁滅,點了接聽。

霍令宇聽見有小女孩嬌滴滴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。剛子問她們怎麽還不睡覺。其中一個女孩說自己做惡夢被嚇醒了,小聲嗚嗚地哭,說自己要爸爸。

一個哭了,另一個立馬接上,也開始哭,接連不斷,此起彼伏。

剛子用最溫柔的語氣哄了她們半天,那邊這才安安穩穩掛了睡覺。

剛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,語氣裏卻不經意間透露著一絲炫耀:“自從給她們買了電話手表之後,一天能給我打八百次電話,一個比一個愛哭,就是有的時候真的有點煩。”

這種表裏不一的話霍令宇自打回鞍城聽剛子說了好多,他笑了笑,心裏也不由自主地柔軟起來。

下一秒,他突然想起了那個完全不存在,誕生於他崩潰精神世界的女兒,以及她的另一個父親,他努力讓自己遺忘的,李行簡。

笑容慢慢僵在臉上。

剛子沒有察覺出來,興致勃勃:“你現在有對象嗎?要不然我讓你弟妹給你介紹個,你也到結婚的年齡了……”

後面剛子還說了一大堆,霍令宇看著他的嘴張張合合,但是腦子裏接收不到也處理不了任何的信息。不知什麽時候剛子終於停下,霍令宇才從短暫的眩暈中清醒過來。

他扶了扶自己開始冒虛汗的額頭,開口說話,聲音有些幹澀,搪塞道:“……我不適合有孩子的。”

然後他起身,幾乎是逃一般地回到店裏,倉皇結束了對話。

只是他們都沒註意,店門口對過,茂密的灌木叢裏,有什麽黑影按了幾下快門。

鞍城的生活有一種久違的寧靜祥和,甚至久違到有些詭異。

燒烤店的客人很多,工作很忙,霍令宇經常沾枕頭就睡。但是這樣也好,身體忙起來腦子就不願意想到不該想的事情了。因為體力活負擔重,霍令宇吃的也比之前多不少,幾乎是恢覆了之前健康的食量。

李行簡慢慢地從他的生活裏遺忘,順帶著的是牽連著的所有感情。他們一同被封閉。

每天的生活很簡單,睜眼就是幹活,吃完飯接著幹,幹完就是睡覺。一段時間下來,即使是在繁重的工作面前,霍令宇竟然比在李公館的時候胖了不少,雖然比之前健壯的體型還有點差距,但身上多了不少的肉。

一人吃飽全家不餓,他現在不是誰的大哥,也沒有什麽要養活的對象。無事一身輕。

上午的時候店裏還沒開門,霍令宇自己難得出了一趟門,去了一家花店買了一大束郁金香,又花兩塊錢坐了好久的公交車,兜兜轉轉到達了墓園。

蘇琳的墓就在這裏,他往年也只有過年的時候來過。等到假期結束又匆匆回到了申城。

他先去借了掃帚和抹布,把那裏清掃的幹幹凈凈,然後把花束和買的水果糕點擺了上去。墓碑上的蘇琳用的是年輕時候的照片,很漂亮,有一種知書達理的典雅氣質。蘇琳出身書香世家,除了義無反顧地嫁給當時一無所有的霍強,一輩子都是規矩優雅的,估計她也不想把病重的照片放上來。

霍令宇倚在墓碑上,他好長時間沒有來這裏了,本來有一肚子話想說,話到嘴邊又重新咽了下去。那些怨苦和愛恨情仇似乎都飄散在風裏,順著他的呼吸落入不遠處的焚燒箱。火焰燒的愈演愈烈,灰煙融入空氣裏。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。

他就什麽也沒有說,靜靜倚靠著。

心裏逐漸冒出一種異樣的感受,他突然想起來,蘇琳在得病之後,僅有的孩子被人抱走,自己送去全然陌生的地方治療,語言不通,周遭沒有信任的人,心裏有著怎樣的心情呢?原先的家庭對她避恐不及,擅長的山水畫因為四肢抽動再也提不了筆,時時刻刻忍受病痛的折磨。

世上好多心酸人,眾生皆苦難以上岸。命運如浮萍流轉,飄飄蕩蕩不知何地是歸處。

霍令宇對於自己的未來也看不清摸不透,整具身體跟風箏一樣始終落不到地面,沒有人牽著他的線輪,哪天被風刮走,如風吹沙,也不會有人記得。

蘇琳有他承載,而他又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延續呢?

清晨的霧氣逐漸散去,太陽逐漸升起直至正空,讓人不得不瞇起眼睛來。

霍令宇起身,低聲對著蘇琳說了今天唯一一句話:“媽,以後我會經常來看您的。”

然後他佝僂著背,慢慢地走下山。

鞍城這幾年有些街道簡直兩模兩樣,就像言德一中換了校區,搬到了河東。周圍的攤販小店關的關,轉讓的轉讓,原先輝煌的學區房終於破敗,露出了它老舊荒涼的真面目。

多年來各種時尚又實用的樓盤應聲而起,一個不是學區房的老房子似乎沒有什麽競爭優勢了。但即使是這樣,霍令宇還是買不起他高中時住的房子。

他在樓下站了一會,天色漸暗,那個熟悉的窗戶裏亮起了燈。門外的噴漆早已被人刷掉,裏面住進來新的人,似乎沒有人記得十多年前這裏住了霍強的原配和兒子。時光流逝,一切都在改變、向前。

霍令宇終於感覺到自己有些蒼老,不管是心境上還是其他。他不願折騰也經不起折騰了,他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。

富有也罷貧窮也罷,周遭空無一人也罷,所有事情不再強求和勉強。他突然想起,高中時期流行過一陣算命,擺攤的老頭神叨叨,巴拉巴拉他的手相長嘆一口氣,開口說他一生是奔波勞碌命,守不住財,天生孤寡。

個人有個人的命數,或許他本來就是要孤獨一生,淒冷死去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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